戚家的姑娘,金尊玉贵的,哪能像咱们自家人那般随意查检?没得扰了你的清静!不过走个过场,妹妹别往心里去。”她轻轻拍了拍宝钗的手背,那动作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安抚。
亲戚。
这两个字从凤姐殷红的唇中吐出来,裹着蜜糖般的笑意,却像两颗裹着糖衣的冰针,不偏不倚,狠狠钉进了薛宝钗的心里。那“自家人”与“亲戚”之间,划下的何止是亲疏的界限?分明是一道冰冷森严的鸿沟。这“抬举”之下,是赤裸裸的驱逐令:你是外人。抄检的是贾府自家人的丑,你这外人杵在这里,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合时宜,是扎在主子们心头的刺。留下,便是自取其辱,便是给人口实。
宝钗的手在袖中微微一蜷,指尖陷入掌心,留下几个浅浅的月牙痕。面上却依旧沉静,只眼睫几不可察地垂了垂,复又抬起,唇边甚至牵起一丝极淡、极浅的弧度:“姐姐说的是。既是府里的规矩,自然该遵从的。劳烦姐姐跑这一趟了。”
凤姐见她如此,心下反倒更添了几分莫名的烦闷,仿佛自己挥出的重拳打在了深不见底的棉花上。她干笑两声,又说了几句场面话,便带着人转身离去。灯笼的光晕簇拥着她,在蘅芜苑的青石地上拖曳出晃动不安的影子,最终消失在院门外,留下更深的黑暗与寂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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莺儿上前要关门,宝钗却轻轻摆了摆手。她依旧站在原地,目光投向那重又合拢的院门,仿佛要穿透厚重的门板,看清那光影摇曳的去处。夜风穿过竹丛,发出呜咽般的低鸣。
就在这时,一阵压抑的喧哗声,裹挟着一个少女异常清亮、异常愤怒的嗓音,陡然从隔壁的秋爽斋方向炸开,穿透了沉沉的夜色,也穿透了蘅芜苑的院墙:
“……好!好得很!你们要抄检,只管抄!先来抄我的!我便是那窝主!丫头们偷来的东西都交给我藏着呢!来呀,搜我的箱柜!打开!都打开!”
是探春!
那声音里燃烧着熊熊的怒火,带着一种不惜玉石俱焚的决绝。紧接着,便是“哐当”一声脆响,像是瓷器被狠狠掼在地上碎裂的声音,清脆得惊心动魄。紧接着,探春那淬了冰凌、含着无尽讥诮的声音再次拔高,如同利刃划破锦帛:
“……你们抄检自家人,倒让外人看了笑话!可知这园子里藏污纳垢,未必不是引了外邪来!自己家里先杀个乌眼鸡似的,反叫外人瞧得清清楚楚!这体面,还要不要了?!”
“外邪”!
这两个字,比方才凤姐口中那绵里藏针的“亲戚”二字,更为尖利,更为刻毒!探春明面上是在怒斥抄检的荒唐,指桑骂槐,字字句句却都如同淬了毒的冷箭,越过人群,越过围墙,精准无比地射向蘅芜苑的方向。她骂的是“外邪”,那锐利的目光,那字字诛心的指向,无一不在昭示:正是这园子里长久盘踞的“外人”,才搅乱了贾府固有的秩序,引来了这场祸事,玷污了家族的门楣!薛家,薛宝钗,你们的存在本身,就是最大的不洁之源!
夜风陡然变得凛冽,卷着探春掷地有声的控诉,毫无遮拦地灌入蘅芜苑。宝钗挺直的脊背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。一直侍立在她身侧的莺儿,脸色瞬间煞白,嘴唇哆嗦着,惊惶地看向自家姑娘,眼中已蓄满了屈辱的泪水。
宝钗缓缓地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。那空气冰冷刺骨,直灌入肺腑。她抬起手,指尖冰凉,轻轻按在莺儿微微颤抖的手背上。动作是安抚的,那指尖的温度却比夜风更冷。她没有回头,只对着虚空,声音低得如同叹息,又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:“去,把灯熄了吧。”
莺儿含泪应了一声,颤抖着吹熄了案几上的烛火。屋内瞬间陷入更深的黑暗,唯有窗外惨淡的月光,勾勒出宝钗伫立窗前的侧影,像一尊冰冷的玉雕。